|石神千空×傑諾‧休士頓‧溫格菲
|養子與首領。
打從一開始他就明白。
有些人的仁慈與悲憫,不過是一時興起的施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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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最後一位訪客離開父親的會客室後又過了半個多小時。黃昏的光線從走廊盡頭的落地窗洗進室內,把門口幾個保鑣的影子熨在地毯上,好像他們不過是擺設在四周的造景,自始至終都盤根錯節地凝結在此刻。他靠近的時候刻意放慢腳步,讓自己的頻率與夕陽推進地平線的速度相吻合,但那些訓練有素的植栽很快地就注意到他,一個個垂下頭行禮致意,接著便識相地先行離去。
確認屬下都離開後,他才轉動門把。父親的門從不會上鎖,永遠為各種人敞開,好的、壞的、高貴的、庸俗的、優雅的、卑賤的──那裏就像滿溢蜂蜜的蜂巢,沒有人能拒絕這樣甜得發慌的誘惑。
燈沒有開,整個房間還繾綣在昏暗的睡意裡,但他依稀能辨別父親正坐在他的辦公桌前假寐。他緩步走至窗前,把厚重的窗簾拉開一條縫,落日前的光線像刀片俐落地切開黑暗的巢房,在他的手指和父親的身上留下發光的傷痕。
「父親。」
他看了一眼日落,凝在眼底像腥臭的血。第一聲呼喚比羽毛還輕,音節落在地上像立刻被泥地吸收的雨滴,什麼也留不下。他其實沒有叫醒父親的打算,以前沒有,現在沒有,未來肯定也沒有。他希望父親就這樣永遠地沉睡著,像活在夢裡的石像。
「父親。」
第二聲呼喚多了點彷彿要玉石俱焚的甜膩。這次他終於回過頭,父親就跟設想的一樣坐在那張豪華的牛皮椅上,他的儀容永遠是那樣雅致,淺色頭髮的梳理得一絲不苟、一向雍容得體的套裝、亮得足以撐起所有傲慢的皮鞋──活像在王座上死去的君主,好像早已做好準備,隨時能收進棺木。
他走向沉睡的父親,俯視著父親那張了無生氣的容顏,就像父親──傑諾‧休士頓‧溫格菲──一直以來對所有人做的那樣,居高臨下地俯瞰眾生,視他人為草芥、視世界為塵土。而現在這顆獨一無二的頭顱偏向一邊,輕靠在柔軟的椅背上,露出人類最脆弱的地方。
只要他想,隨時能在父親清醒前摸出頸動脈的位置,只要拇指施加壓力,就能用最不費勁的方式阻斷供應大腦九成的血液,能讓他在兩分鐘內做著美夢斷氣;或是拿出十歲那年從父親手裡繼承的匕首,快速地滑入暴露在自己眼前的頸椎骨之間,只要一扭就能切斷脊椎神經,這樣父親就會更像散架的人偶,這樣做甚至不會有幾滴血,因為死人是不會流血的。
他彎下身,伸出右手撫上父親裸露的頸項,拇指準確地抵在一側的頸動脈上,溫熱的脈搏震動他的指腹──興許只有這個部位能作為父親還活著的證明。
「父親。」第三聲的確認生死,但卻連些微睫毛的顫抖也沒有,彷彿父親在他下手之前就已死去。
手裡的脈搏仍在垂死般跳動。石神千空把自己折疊在王座之前,姿態匍匐得很低,他趴在父親的腿前,空閒的左手搭上父親削瘦的膝蓋,像在乞求他的憐愛或原諒。
「………………老師,傑諾老師。」
他能感覺手裡的人偶逐漸甦生。石神千空抬起頭。
「……怎麼啦?千空。」傑諾‧休士頓‧溫格菲,他的父親、他的老師──那個賦予自己第二個生命的人──睜開夜色的眼睛,將他輕聲吞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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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從一開始他就明白。
有些人不作夢也能睡得安穩。
因為他們就是惡夢本身。
-Fin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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