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斯坦利+傑諾,石化後+石化前腦補。
|〈X是信仰的代稱〉的斯坦利視角續篇,沒看也沒關係。
八月下旬。炎夏的炙熱穿透野林的樹蔭潛入上衣與皮膚的夾層之間,汗水沿著額角往下延伸,爬過濕潤的頸項和鎖骨的渠溝,在衣領留下深淺不一的水印。斯坦利拉開領口,試圖讓一點稀薄的空氣填入肌膚表層,讓自己好過些。他把臉抹上左肩的袖子,棉質T恤吸過佈滿半張臉的汗珠,稍微帶走一部分溽暑的難捱。多虧了摯友的遠見和知識,他們早在自石塊中重生的那年便擁有了棉花。春天播種、秋冬採收,他們僅花了半年多的時間逃脫獸皮的侷限,失而復得的紡織讓他們的原始時代一舉躍進。至少現在比較像個現代人了,他的摯友不懷好意地笑著。
久違與摯友兩人的單獨探勘讓他回想剛回歸世界的那一年。那時候整個世界沉默得像只有他們彼此,孤獨、靜謐、寂寥,但他知道的,他那獨裁的科學家友人絕對不甘於此──菸癮讓斯坦利稍加打住思緒,他熟練地把捲菸的濾嘴夾進唇間,劃開火柴,點上菸頭前端,深吸一口氣後讓吐息混著火焰的熱度,加速菸草的燃燒。
天氣這麼熱真虧你還抽得下去。他的好友在他深吸一口氣後同時咕噥。
尼古丁需求與氣溫無關。他忍不住咧開嘴,語尾補了一句囉嗦。
深琥珀色的羽翼在這時輕挑地飄進視線範圍,他下意識挪動眼球,目光焦點之處是一隻銜著光點的蝴蝶,綴著白點的深色翅膀邊緣把溫潤如蜜的色澤框起,鱗粉的光澤折射出盛夏的溫度。斯坦利異常溫馴地讓它拍動翅膀的身影攫住自己的注意力,他不知不覺停下腳步,一顆汗珠再度沿著顴骨落下,滴在沙地上。走在前方的兒時玩伴原本還在碎念著自己聽不懂的瑣事,似乎是感知到身後斯坦利的停頓,他終於在數公尺外轉過頭。
「帝王斑蝶。」傑諾跟著斯坦利的視線看向那隻琥珀色的蝴蝶,像一本有聲百科全書般精準地答道。他一邊將襯衣袖子往上捲,讓汗濕的前臂透點風:「時節也差不多了,在北美洲,它們是少數會遷徙的蝴蝶,每年可以沿著美國東岸從北加州往南邊過冬;洛磯山脈的族群會經過德州往南飛到墨西哥──不過有趣的是,它們在夏天出生的話壽命極短,大老遠從北往南的時間會遠超過它們的壽命,一次完整的往返大概需要三代吧。」
完成一個編寫在基因上的旅途需要己身壽命的三倍,也就是最初的那一代有生之年永遠都到不了奢望的終點。斯坦利一邊反芻著傑諾的語句,一邊將目光移回對方身上。奇異的感覺油然而生,他卻說不上哪裡古怪,菸焦油的臭味潤過自己的舌頭,原生樹林的潮濕水氣若有似無地煽動嗅覺。
「不過它們大舉遷徙的時候倒是挺壯觀的。」
「……這我好像有印象,剛升上七年級的暑假,我們在你家後院看過。」
「哦是麼?」
「我一開始以為那是轉黃的枯葉,沒想到湊近一看居然是一大群爬滿樹幹的蝴蝶……仔細看確實是挺噁心的。」
「……你沒說我都要忘了有這件事。」
「──然後你媽端下午茶出來,看到我們兩個在研究這生物奇景,嚇到把整盤餅乾摔到地上。」
「我想起來了,確實有這回事。」
他的摯友邊笑邊重啟停滯的步伐。斯坦利跟在後面,邊思忖邊移開嘴邊那根只剩一半的菸頭,毒氣從微啟的雙唇之間逸散,微弱的苦澀遺留在齒間。傑諾映在視網膜底端的背影與記憶裡那個明亮的夏天重疊,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他們回到三千七百多年前的中學時期,鼻間流竄的不是各種生物交融的原始氣息,而是那個剛修剪過、充滿青草死去氣味的庭院。
「──我們到了,斯坦。」
他的好友停下步伐,側過身看向自己。
「到了?我們在哪?」斯坦利環顧四週,是與剛才如出一轍的原始樹林,要不是錯落的植被與樹叢多少有些變化,他甚至以為他們還駐足在原地。斯坦利從未過問他的好友每次遠行的目的地──那沒有意義,也不重要。他深諳這是自己的習性,是本能,是刻劃在基因序列上永久的印記。
方才黏在視角邊際的那隻斑蝶又重新映入眼簾,不偏不倚地將他們兩人隔了開來。近10公分長的翅膀恰好落在傑諾臉龐的中央,從斯坦利的方向看,橘金色的蝶翼就像遮蔽半張臉的面具,覆蓋住那個世界重啟後就坐落在摯友臉上的巨大X。
「斯坦。」他的好友朝自己伸出纖長的指尖,遠遠看像一把瞄準心窩的槍口。
那隻帝王斑蝶終於遠離座標,飛到看不見的地方,然而那雙恍如槍孔的眼珠卻像算好時機般扣下板機,朝自己發射緊迫盯人的子彈。
一把槍,三個槍口。
無限顆朝自己投射而來的子彈。
銘印在基因上的本能一邊叫他逃,卻又在認知到那是傑諾後停止一切遠走的作業。
……原來這裡不是現實。
他停頓0.1秒,這才依依不捨地將視線自傑諾身上移開,他看向自己被擊中的胸口,蠢動在那裏的是恍若深秋落葉的一群帝王斑蝶。
▼
當斯坦利重新抬起雙眼,自己正站在整齊的草坪中央。
歡愉的笑聲和此起彼落的交談聲在耳邊四溢,空氣中滿溢著甜膩的香味,與雜草剛被割去的清涼氣息。撫在皮膚上的是夏天與秋天交際的溫熱。八月底?還是九月中旬?全身的毛細孔都在捕捉四周的資訊,但他像故障般失去判讀能力。斯坦利不耐地伸出舌頭舔過唇邊,汽水的甜味混著氣泡刺人的疼痛侵蝕舌苔,水果蛋糕和奶油的香味像指尖在搔動味蕾。他瞇起眼眸,纖長的睫毛讓朦朧在眼底的視界更加模糊不堪,這裡是哪裡?他恍惚地想著,延燒在胸口的奇異感覺讓自己幾乎忘記吐息──啊,吐息。他下意識將手探入口袋,卻什麼也沒摸到。
下一秒他終於聽到兒時玩伴呼喚自己的聲音。
斯坦利轉過身,是那張烙印在基因序列上,永遠不會遺忘的臉。
這裡也還不是現實。他想,看著七年級的傑諾朝自己走了過來。
「你還要吃蛋糕嗎?」
斯坦利想起這好像是某一年辦在傑諾家後院的生日會,就是升上七年級的那個明亮的夏天。一切的感受都那樣清晰,又模糊。
「不了,」他楞楞地看著少年白淨的額頭,好像三千七百多年後那個巨大的X只是一場他還沒醒來的惡夢:「我吃不下了。」
「那我帶你去看一個東西。」他的摯友一如往常般揚起嘴角,接著一把拉起自己的手,朝後院的隱密之處走去。斯坦利沒有抵抗──正確來說是無從抵抗──他就像事先看過結局,回過頭來細數爬梳前面章節謎底的觀眾,他無能為力,只能目送眼前的劇碼朝預設的結局上演。
「……斯坦,你知道嗎?你的身體裡每個細胞都有相同的兩萬一千個基因,轉錄因子的蛋白質會連接在DNA序列中的啟動子上,」扣在手腕上的掌心比自己想像得要滾燙許多,斯坦利靜靜地跟在友人身後,聽著對方滔滔不絕地講起基因的話題:「它位於起始部位之前,當你還只是個胚胎的時候,全身都是由幹細胞構成的──全身!很不可思議吧!這些幹細胞能夠成為構成你的任何一種細胞。然後,剛剛講到的轉錄因子會決定這些胚胎幹細胞該從何而去。」
──那有任何一種可以成為你嗎?
斯坦利忍著沒問出口。
不一會兒他們來到庭院的邊緣,那裏有棵長在照不太到休士頓陽光的巨大刺槐,四周滿是琥珀金色的落葉。空氣凝滯,一點風都沒有,但那些枯萎的葉片卻像飄移的塵埃,宣示著自己的生命力,拍動翅膀。
「帝王斑蝶,」三千七百多年後傑諾的聲音和眼前的少年重疊:「它們的基因裡刻劃著往南渡冬的旅途,一趟往返得花上三代。」三代!即使盛夏出生的那一代壽命僅僅兩個月,但這是多麼令人感慨萬千的數字啊。你的出生即是為了遷徙,然而一直到死去你都抵達不了寫在基因上的結局。
「它們是如此微小又脆弱,」他的友人繼續說道,看著數十隻蝴蝶驚動地揚起羽翼,回應著他們兩人不甚友善的侵入:「但是又能跨越洲際和國境、飛過數百浬外的海面,到很遠的地方。」
「……即使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?」
「──即使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。」
傑諾發亮的雙眸裡盡是自信與篤定,那是斯坦利熟知的一切,是他的信仰,他的解答,他一輩子奢望的終點,他自始至終凝視的方向。
斯坦利捨不得移開目光,直到地平線另一頭排山倒海的蓊鬱光芒開始遮蔽自己的視線。
▼
……終於回到現實。像是做了一場耗盡一生的夢。
以前在戰場的時候常聽聞同袍的瀕死體驗,看到不明所以的白光、地獄與天堂、迎接自己的天使──啊,他是不會上天堂的,要也是下地獄,他的友人會像兒時那樣,與自己手拉著手朝地獄走去──如果是傑諾的話,肯定會說那不過是遇到危機時刻,腦神經原先的正常運作被異常放電擾亂而出現的生理反應,是錯覺,是幻視,是一部分記憶的挪移。
他的兒時玩伴站在前方,地上躺著奄奄一息的科學少年,斯坦利聽不清楚他們的對話,但不用臆測也知道內容會是什麼。他舉著槍,目標僅僅數十公尺遠,吹西南風,可能的偏移角度他僅花了0.01秒就算好,比數千年前打過的賭都要簡單,更何況這次的標的連動都不會動──只要扣下板機就是他們的勝利,然後人類將回歸虛無的終結。
但是。
只要他選擇吞下這次失敗,傑諾會活下去。世界的復甦需要傑諾的智識,就跟他需要他相似。
斯坦利‧斯奈德在石化光線奪取五感的最後一刻回顧過往、凝視現在、思索未來。
每一個刻劃在眼底的結論都是自己的另一半靈魂,都是他的身影。
──X。
一個相交的X對科學家來說有很多意義,那對身為狙擊手的自己呢?
不是傾倒的準心,不是歪斜的射擊點,更不是帝王斑蝶展翅時那交叉的黯淡邊框。
那是他靈魂的一部分,深深鑿在基因序列上的本能,是他與他,是彼此。
是他願意花上好幾輩子的時間,去等待的終點。
X。
-fin.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