｜傑諾+機械千空的故事，近未來SF半架空。
｜石神千空死亡設定。
00.
“It's not an easy thing to meet your maker.”
01.
兩個貼合的細胞不斷分裂增值複製，摺疊壓縮又伸展擴張。在那個當下，狹小的宇宙就是原子核的中心，質量撕裂空間、重量扭曲時間；電子繞開糾纏的質子與中子盤旋成行星的軌道，沿著座標(0,0)的核心環繞，追尋彼此的行跡。
漆黑的胎內濃縮成星球的半徑，龐大的細胞坍塌為收攏光芒的黑洞。
它在此時此刻還不是能稱之為生命的物體。
直到這無止盡的分裂與結合讓它逐漸進化出貌似生物的形體。
──魚。像是為了一開始適應羊水的浮潛，尾鰭從脊椎的尾端釋出；不知該被稱作肉塊抑或肉體的四個端點抽長出肉芽，形成手腳，攀爬在水底像介於兩生類與獸類之間的生物。
「一個女人只要280天就能從虛無的時間狹縫中產出嬰兒，」他的老師停頓了一會兒，黝黑的眼底映出寒冷的冬夜星空：「但我們窮盡一生卻無法讓人死而復生。」
「你知道為什麼嗎？千空。」
那一瞬間，老師的視線彷彿蟲洞延展而出的隧道，貫穿他的身軀，往他捕捉不著的象限四散。
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與老師從未在同一個維度上交疊。
他的老師叫著他的名字，卻又不是在叫他。
──千空。
那理應是他的名字。
02.
向晚的餘暉遍灑在飯廳的木地板上，攪開飄浮在半空中的微粒，塵屑和日光相互簇擁，落在指尖上頭。千空盯著那些星塵般的碎屑隱沒在翻動書頁的瞬間，頓時發現夕陽又朝地平線迫近一個額度。隨著季節步入夏末，時序的斷點變得模糊不清，膠著在皮膚上的熱度慢慢退開，盛夏空氣中特有的蜂蜜甜味也逐漸消散，往提前到來的黑夜裡融去。
乾淨從容的腳步聲打斷他的思慮，千空朝門口望去，是他的老師，手上拿著兩只氤氳著熱氣與香味的白瓷馬克杯。
「抱歉，吵到你看書了嗎？」傑諾的聲音平穩得與步伐雷同，他沒有看向坐在落地窗邊的徒弟，只是逕自往放在門邊櫃上的音樂播放器走去：「拉赫曼尼諾夫好嗎？還是要德布西？」
還不待千空回答，傑諾便直接略過等待，擅自從CD架上選中一片，熟練地送進光碟機內。是拉赫曼尼諾夫，作品第34號第14首的無言歌，老師早就決定好了。第一個琴音在爬梳光碟片儲放音訊的凹槽後，不到一秒便從另一側起居室的環繞音響裡滑出，大提琴憂傷地拉開琴弦，躍過懸浮在酡紅晚霞中的皮屑灰塵，哀慟地振動他的鼓膜。
他的老師啜飲一口手中的咖啡，朝他緩緩走來；室內緩緩將陽光推向黑暗，老師的影子被拉得很長，往更深的地方蔓延。千空闔上手中的書，跳下窗邊的臥榻，湊向前去接過另一個馬克杯。
「我們來開始今天的面談吧，千空。」
「好。」
傑諾毫無血色的薄唇終於離開杯口，纖長的手指這才依依不捨地將馬克杯放下，並打開手邊的平板電腦：「今天有些問答會和之前的不太一樣──不過不用緊張，就像平常一樣，把任何聯想到的事物還有答案依序回答我就好了。」
他們之間隔著一張簡單的方形餐桌，平常他都和老師在這張餐桌上用餐、唸書和對談。老師的朋友很偶爾來訪時也會在這張桌子旁抽菸，所以桌子中央除了一個裝飾用的花瓶外，還有一個水晶菸灰缸。
「……若以牛頓的理論來看，持續施加作用力則會無限加速。這麼說好了，假設一個物體在地球進行自由落體運動的加速度會持續以g=9.8m/s2加速，加速度恆定時，速度與時間成正比，就可以得到v=gt。如果要達到光速所需的時間，將重力加速度除以光速，就可以得到354.3天，將近一年。」「用一年的時間持續進行自由落體運動就會超越光速──很好千空，還有呢？」「嗯……直觀來看，速度接近光速的時候質量會變大而無法持續加速，也就無法超越光速──所以需要牛頓的運動方程式在相對論中的變化。」「沒錯。速度與質量相乘就是動量，如此一來牛頓的作用力就會成為動量的時間變化，在這邊改變質量的定義，就會變成──」「牛頓力學中的質量除以勞倫茲因子，等於相對論裡的質量。」「──運動方程式也能在相對論中成立，太雅致了，千空。」
這是每日晚餐前的例行公事，千空幾乎像是膝反射一樣不假思索地答道。遠在一億五千萬公里外的太陽在言談之間被吞入地底，幾縷光芒逃出生天，斜斜地照入他們所在的空間。老師的五官在暮色的照映下變得深沉，陰影和鼻樑與顴骨交疊堆砌，變成突出的輪廓；睫毛的疊影與暮靄交融在下眼瞼上，影子對照出飄揚在夕陽光波中的棉絮與微粒，那些沙塵投影在老師的臉孔上成為金黃色銀河裡的星辰，填補了白日與黑夜的空隙。
他喜歡這個佔據於日光與夜色之間的短暫停留，享受這個只屬於自己的混濁時空。
他喜歡老師修長俐落的手指，喜歡老師總是微微上揚的嘴角，喜歡老師那雙黑得澄澈的雙眼。
他喜歡老師的智識、老師的觀點、老師的思維。
他無法從他的老師身上移開目光。
03.
餐桌上那個細長的玻璃花瓶彷彿一支獨立的試管，裏頭總插著一小株乾燥的蠟菊，銀灰色的劍形葉片推擠金黃色的球形花蕊，活生生地死著。
斯坦利將視線從蠟菊的花冠上移開，他的友人背對自己坐在桌邊，桌上的兩杯咖啡不知道放了多久，沼澤般的液體反射出日光燈的蒼白，一點憐憫都沒有遺存。
「……這次還是不行嗎？我覺得已經很像了。」軍人拿開唇上銜著的紙菸，將菸屁股一股腦壓進菸灰缸，尼古丁的味道逸散，把沉默打破。
「一定還有什麼地方不夠完善，有盲點，有我還看不到的錯誤……學識和記憶的輸入和計算都沒有問題，甚至表現得比之前的要好；成長環境的建構也依當年的狀況完美模擬了，這次甚至連百夜的行為模式都有寫入。」細如蚊蚋的呢喃從科學家緊咬的牙關溢出：「所有的感情必須保留，不能移除……」
斯坦利沒繼續把傑諾的檢討內容聽下去，但字字句句全都像黏在視網膜中央的錯誤，每一次眨眼都掙脫不了那些缺憾。這已經是第幾次了──他沒悉心去計算，只覺得這次的已達到自己的標準，這段時間以來的偶然會面經驗讓他忍不住驚嘆摯友日新月異的技術，但對傑諾來說似乎還是不夠完美。
「那……這個你還要嗎，傑諾？」
他的友人過了很久都沒有正面回答，最後只是揮了揮手。
斯坦利走過傑諾，將方桌對面那具半個多小時前才被自己開槍打壞的物品拎起。那個東西的額心坐落著剛被自己的子彈射穿的漂亮窟窿，黏稠的深紅色液體隨著他搬動軀體的動作湧出，沒入眉毛，沿著眼皮的皺褶流過停止運作的眼珠，最後在眼尾滑開，把那張標緻的五官撕裂出一個尖銳的歪斜十字。
04.
斯坦利站在後院的垃圾處理場，把那具不曉得該稱作屍體還是故障家電的東西扔在廢棄物上方。他朝右邊吐出煙圈，手裡拿著鐵鍬，視線停留在那張端正的臉上頭。
真可憐。他不由自主地想。
──有了心有了情感還沒辦法成為人。
「要怪就怪那個人死得太早吧。」
05.
那個停滯在晚霞裡的時間終究得繼續流動，夜色倒入他們的室內，交織成晦澀的陰影。千空──直到14分鐘前都還被稱作「千空」的他──被那雙眼注視得喘不過氣。原先靜謐沉穩的氛圍逐漸崩塌，異常的焦灼讓他回頭爬梳剛才與老師談論過的所有話題，牛頓與愛因斯坦，能量與質量，光與速度，天體的運行，太陽風與恆星──有哪裡出錯了嗎？有哪邊回答不夠完備嗎？為什麼最後還是──
「我不會對你感到失望的。」他的老師，他的製造者，像在朗誦一本故障排除說明書一樣冰冷地凝視著自己：「當電視無法播放節目的時候，我們不會責怪它不盡忠職守；當車子拋錨的時候，我們不會怒罵它不通情理；飛機故障必須緊急迫降的時候，我們不會去質問為何飛機會如此邪惡至極──所以你也是。」
桌上的花瓶映出他喜歡的，老師收攏成黑洞與夜晚的眼眸。
「你也是。」他的老師重複說道：「就只是我沒把程式設計好而已，我不會對你有任何怨言。」
那個仿效石神千空的機械人造個體沒能把拉赫曼尼諾夫聽完，最後儲存在記憶體內的音訊既不是空彈殼落地的鏗鏘，也不是點45 ACP射中自己額頭正中央的撞擊。
「──你沒辦法成為真正的千空，真正的千空不會對我露出那種眼神。」
而是宣判自己死刑的，他喜歡的嗓音。
-to be continued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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