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美國組前提的斯坦利+千空,傑諾死亡設定。
|半架空,可視為未石化的未來線。
03. 暈眩
遠在一萬七百多公里外的兒時玩伴傳來的訊息一早便跳個沒完,毫無憐憫的震動逼得石神千空只好繳械般撐開疲憊的眼皮。晦澀的濃夜還籠罩著大地,一釐米要天亮的跡象都沒,現在多半還不到三點半;震動聲仍在催促著自己,他無奈地一把抓起放在床頭的手機,LED面板比清晨的微光還要早點亮晦暗的室內,人工光線擦去方才還潛沉在夢裡的睡意,映入眼簾的除了上午三點二十一分外,還有一排標示著「大木大樹」的通知。
他迅速地滑開螢幕,不外乎是一些海的另一邊的瑣事,還有為數不少的生活照:路邊的野貓(不知道為什麼還好幾張)、和小川杠去遊樂園吃冰淇淋、百夜在家裡辦派對……這邊還大半夜的,放烤肉大餐是想逼死誰啊?他邊滑動拇指,邊忍不住微笑。
──千空,你那邊一切都還好嗎?
沒有任何警示與提醒,那句話就這樣毫不突兀地接在那堆照片和日常小事之後,並硬生生停滯於此。文字本身沒有情緒、沒有錯,當然也沒有偏頗,是人賦予它們意義,並加註情感和填充記憶。石神千空愣愣地望著那串漢字與假名的組合,不知怎地,突然沒辦法把那句話和兒時玩伴的面容和語氣接上線。
某縷被他刻意藏在腦海深處的回憶像塵埃般揚起,這句話很久以前那個人曾對自己說過。
那個曾經存在,卻已不再存在於此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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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了四個小時又十四分,石神千空等到窗簾縫隙透出清晨的陽光時才回覆青梅竹馬的訊息,在確認回應自己的是一張晚安貼圖後,這才蹣跚地離開那張溫暖的雙人床。脫離夏季的日光節約時間後,他和大木大樹之間的距離又多了一個小時。那是一個很奇妙的感覺,他與大樹各在格林威治線切開地殼的兩端,他們的緯度相近,卻在時鐘上差了十五個小時,他的兒時玩伴能比自己更早看到下一個換日的曙光。千空滑著手機螢幕走出房門,晨曦才剛爬進一樓的落地窗,梳理一根又一根的樓梯圍欄,沿著台階往上流洩在腳邊。
「今天休士頓上午天氣晴朗,約莫午後部分地區會開始降雨……」
他打開起居室的電視,讓晨間新聞的聲音掩去滿屋子的寧靜。隨著斯奈德先生返回營區後又過了兩週,石神千空不知道他的室友什麼時候會回來,但他也不以為意,撇開被學會報告和實驗們追著跑外,這段日子一個人過倒也清幽得很,少了軍人身上總是纏繞的菸味,室內更是空氣清新。
櫥櫃裡那包老師還沒用完的咖啡豆在剛剛終於被自己磨掉了。他把咖啡渣倒進廚餘處理機內,馬達夥同刀片絞開那團深色的渣滓泥垢,潮濕的熱氣在水槽中氤氳成咖啡殘留的酸味與香氣。他看著排水孔把不需要的垃圾吞噬,咖啡的殘骸在滾入下水道前吐出焦炭的煙燻味,讓他聯想起老師的友人在出門前說的那番話。
「我回營區,」那是個少見的開頭。他的嘴邊銜著一根菸,姑且是沒有要在室內點燃的樣子:「這段期間你最好是別帶人回來亂搞。」「……我是也沒這個打算。」「閉嘴聽我說完。」「……」
斯奈德先生終於看向自己,那是他頭一次發現這個人有對像玻璃珠般透徹的眼睛:「……其他東西隨你用──反正有部份也是你的──除了樓上走廊盡頭的那間。」
──別去動它。
那是斯奈德先生臨走前朝自己丟下的最後一句話。石神千空放下才剛斟滿黑色液體的馬克杯,走出充斥著咖啡香味的廚房,站在樓梯底下抬頭看向二樓的走廊盡頭。白色的門扉在他入住後般始終緊閉著,而他的房間就在走廊的另一頭,遙遙相望。千空沒有問過斯奈德先生門後藏著什麼,反正不用動用到腦神經細胞任何一絲電流的傳遞,也大概知道那會是誰的房間。
……斯奈德先生嘴上那根菸最後點著了沒有,他自己也忘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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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是一滴雨,接著兩滴、三滴……匯聚在眼前成為一片朦朧的透明帷幕。盛夏的雨捻有發臭的泥土氣味,懷抱一絲若有似無的憂傷,悲憫地掩蓋他的視線。斯坦利抬起眼,連睫毛都感受得到水滴從高空落下的重量,他眨眨眼,雨水沿著眼角滑過顴骨和臉頰,順著寒毛和肌肉紋理延展至下顎,接著再度完成身為一顆雨滴該有的任務,墜往地面。雨愈來愈大,他這才想起該要撐傘。
他張開掌心,卻發現一隻骨節鮮明的手搭在上頭。
蒼白又冰涼的指尖、修剪得一絲不苟的指甲、每一個指節和連接它們的皮膚皺褶──每一個枝微末節都和自己記憶裡的分毫不差。斯坦利盯著那隻手,纖細的手腕再上去便是那件熟悉的襯衣袖口,還有像濃黑的夜包裹住前臂的深色大衣袖管。
── !
他猛然抬頭,卻發現眼前空無一物,只有雨聲駐足。回過頭來發現連原先掌心接著的那隻手都沒有。
他的手裡什麼都沒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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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水流過眼角,流過血管,流過夢境的邊緣,流過現實的交際,最後流回他的眼底。這場雨大到彷彿從夢境下到現實,斯坦利睜開眼的時候一度以為自己還在那場混濁不堪的雨幕之中。他揉揉乾澀的眼睛,某種模糊又恍惚的感覺好像還貼附在身上,將他的四肢揉進床鋪深處;本來想要坐起身找水喝,一股作噁的反胃感卻率先湧起,挾持著食道向上攀爬,毒辣的燒灼感刷過咽喉,抵在舌頭後方。斯坦利忍著強烈的嘔心感從床上躍起,抓了一旁的垃圾桶便是一陣不由自主的嘔吐,胃袋不知何時早被清空,還能貢獻出來的只剩胃酸和唾液交織而成的黏稠旋律。
斯坦利缺氧般大口喘著氣,胃酸的臭味和嘔吐物的酸味刺痛鼻腔和喉嚨,每一次吐息都在督促他盡己所能地吐露,連呼吸都是折騰;最後連胃都宣告它沒什麼好再傾囊相授之後,他才有點餘力把夢境之前破碎的記憶拼湊回來。下雨。對,一直在下雨,他想起午後那班飛機沒入雲層後跑過舷窗的水珠和雨流,民航機的時速頂多六百多英里──那還是巡航時的速度,下降的時候肯定更慢──從那時候就一直下到現在……現在,對,現在。現在是什麼時候?他轉動頸項,試圖從扭曲的視界找尋牆上的時鐘。有了,但他讀不出指針的位置。算了。他把思緒放回眼前。飛機,對,他下了飛機,休士頓正在下雨。然後他把手機的飛航模式關掉,收到一封機場簡訊。對。沒用的垃圾簡訊,得刪掉才行。
他記得自己打開簡訊收件匣,只有第一封未讀,是機場剛才傳來的歡迎簡訊。第二封是信託公司專員……姓什麼來著他忘了,當初只把公司名字寫了上去;第三封是夏洛特前些日子的問候罐頭簡訊……就留著吧──刪了幾封沒用的廣告推銷,最後留下來的是第六封,就壓在最底層,接在老媽的簡訊下面。
『我去接你。你最好先想一下待會要吃什麼。老地方見。』
他還想不起來數個小時前發生了什麼事,卻能回想起那天傑諾搖下車窗微笑的樣子。
……手機。對了,他的手機放到哪裡去了?斯坦利才剛放下被自己吐得一蹋糊塗的垃圾桶,一個與夢裡相似的影子卻無聲無息地穿過門扉,來到他的面前。
首先躍入視線範圍的是一只裝滿水的馬克杯,接著才是一隻不甚熟悉的右手。那隻前臂相較傑諾更要結實些、膚色更要深得多,斯坦利這才終於抬起頭,出現在眼前的是捲著睡衣袖子和褲管,赤著腳的石神千空。
「……解酒液什麼的我晚點找有沒有材料可以做,你先喝了它吧。」
溫黃的燈光從少年的背後闖入室內,把他的影子照得比想像中龐大,甚至輾壓坐在床緣的自己。斯坦利一時之間不知該做什麼反應,原先掐著自己思緒的酒精作用緩慢消退,幽暗的房內被少年帶進來的光芒吞噬,模糊的輪廓愈發清晰,這時他終於捕捉到牆上時鐘的指針,三點零五分。斯坦利不由得吞了口唾沫,胃酸的苦味散在舌尖,卻掩不過這個空間內依稀觸動嗅覺記憶的氣味。
這裡是傑諾的房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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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不是說過了?叫你不要進那個房間嗎?」
「昨天半夜你喝醉回來一直吵著要開那間的門,我哪攔得住你。」
睡眠不足和各種疲憊困倦(更別說其中一人還宿醉,頭痛得要命)讓原本關係就不甚密切、隨時都能一觸即發的軍人與科學少年直接突破臨界點。斯坦利按捺不住沸騰的情緒,煩躁的聲音打破清晨的寧靜,要不是思緒還有一部分遺留在酒精的渾沌中,僅差臨門一腳就要成為怒吼。
石神千空也不甘示弱,把咖啡一飲而盡後拿了筆電包就要出門。他坐在玄關穿鞋,臨走前朝還站在廚房門口的斯坦利拋下一句話。
「不然你就把房子賣掉啊,或是直接趕我走也行。」
「你……!」
斯坦利看著千空頭也不回地甩上門,無處發洩的氣憤只好再硬吞回去──錯的是自己,他明白──但就是拉不下臉對那個摯友鍾愛的學生道歉或道謝。菸癮在這一氣之下又被挑起,斯坦利坐回起居室的沙發上,從口袋裡拿出菸盒,想了很久最後還是點燃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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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千空,你那邊一切都還好嗎?很期待在美國與你碰面。』
時間回到那天半夜一點十二分,外頭下著大雨,就在石神千空挖出硬碟裡封存的那些信件時,一個和往常不太相似的引擎聲在家門口前熄火。他原先打算整理完這些郵件就去睡覺,但在那個劃破深夜寂靜的聲音消停後,緊接著是車門一開一關的聲響,與拖沓濕黏的腳步緩緩接近大門。他狐疑地往玄關走去,伴隨著忙亂的開鎖聲,出現在眼前的是被Uber司機揹著上門的海軍陸戰隊軍人。
「他只說了住址就睡死了,還好家裡還有人在啊。」
「啊……先放著吧。」
石神千空連嘆氣的時間都懶,先和司機兩人將斯坦利放在玄關的地毯上。他邊向司機道謝邊在對方手心裡塞了兩張小費。才剛鎖好門,不妙的味道便偕同悲壯的嘔吐聲逸散在空氣中。
「喂,斯奈德先生、斯奈德先生──」千空蹲下身,拍了拍軍人的臉頰,但斯坦利仍無力地側躺在地毯上,嘔吐物沿著他的嘴角溢出,水狀的部分被地毯吸附,而其他吸不了的東西全都溢流到木質地板上。現在挪動斯奈德先生好像不太對,但如果讓他這樣躺著可能會被嘔吐物噎死。科學少年嘆了口氣,還是決定一肩扛起高大軍人──至少先把斯奈德先生移到沒有地毯的地方。
「……、」「……什麼?」
混雜酒臭味的嘆息在千空的耳鬢邊消散,但他的確聽到了軍人喊了那個人的名字。
「……老師不在這裡了,斯奈德先生。」不知打哪來的勇氣,石神千空居然開始和醉鬼對話。雖然聽過不少荒謬故事,但這還是他這約莫十幾年的人生裡,第一次活生生見到人類被酒精支配大腦的模樣。以前百夜就算出去喝酒,也不曾醉成這樣回來,雖然會變得有點黏人有點煩,但老實說他還是能隱約察覺父親的意識還在能自我管況的範圍內。然而這是頭一遭,他親眼目睹酒精君臨人類的意識之上。
「……你說謊。」
「我沒有。」
千空把斯坦利放在廚房中島桌邊的椅子上,正在猶豫要先倒水給他喝還是先擦沿路吐過來的痕跡:「老師不在這裡了,所以我才會在這裡。」
那句話才剛脫口而出,石神千空就後悔了。
如果悲傷有可見的形體,那大概就是這個模樣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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